|

楼主 |
发表于 2019-6-5 21:44:34
|
显示全部楼层
来自 中国重庆
6、我们和解放军打起了游击战
江津县城北门靠长江,南门靠武城山。山脚下,一条建在原来老城墙墙基上的环城公路,隔开了城内的市街与城外的荒坡。我大伯罗文祥(字雨辰)家的房子,就矮矮地卧在公路脚下。
这地方倒也别致,隔着小街,对面街沿坎下趴着一口有四五张桌面大、用长满厚厚青苔的麻条石砌成的水井,和荫庇着水井与井台边好几户住家的一株巨大的黄桷树,树身需五六个娃娃方能合抱,裸露的根盘,则似一大堆缠绕在一起的巨蟒,高踞在井台一侧。太阳落坡后,附近人家把凉椅、凉床往井台上一摆,此地就成了歇凉的最佳去处。
公私合营以后,我大伯原来开在衙门口的“仿容照相馆”,变成了“国营江津摄影社总社”所在地,头上顶着“资方经理”(享受资本家待遇)的我大伯,就带着全家老小被扫地出门,到聚集着下力汉、手艺人的四方井居住。
我大堂兄罗学全长得超凡脱俗,与众不同,个子高高的,鼻梁挺挺的,脸色白得像奶酪,眼窝很深,也很黑,下巴尖而往外翘,很像中国老百姓无不熟悉并倍感并切的佛拉基米尔·伊里奇·列宁同志。
我大堂兄罗学全(中,右系我父亲罗文瑞)
大哥刚长成个俊秀青年,“三分天灾,七分人祸”的大饥饿年代也就开始了。县城里隔三叉五有饿死的人被抬上武城山。不到半年工夫,我的婆婆、外婆也都得上了流行的“水肿病”,相跟着驾鹤西去了。
婆婆和大伯一家生活在一起,住在四方井,有天傍晚到衙门口摄影总社伙食团打饭,回家路过安子街时,外婆见她拄根拐棍,气喘吁吁的,连路都走不动了,就招呼她坐一下,歇口气再走。婆婆一只手里端着个饭钵钵,里面只有两个象小耗儿般大小、蒸熟的带皮连鼻子的红苕。外婆关心地问婆婆是不是生病了,婆婆坐在街沿上,背靠着墙壁,不停地呻唤:“我饿呀,亲家母,每顿就吃这么点东西吊命,饿得来一天到晚吐清口水。”
没过几天,婆婆就死了。按照一辈辈传下来风俗,家里死了老人,必须办酒,这顿酒,把大伯头发都焦白了。城里的同事,朋友,老家珞璜乡下的亲戚,全都赶来了,桌子摆满了小街,连四方井井台上也摆了两张桌子。死人玩友是“坏份子”曾淑良带起人来打的,看在和我们是近邻的份上,只收半价。桌子上打主力的是红萝卜缨缨、白萝卜缨缨,一碗碗连着上,就像猪食一样。最激动人心的是大伯不知从哪里搞了点儿猪肉,切得象纸一样,薄飞飞的,每桌端上来一大斗碗,可筷子一伸出去,才晓得就只有面上盖那几片,埋在下面的,全是红萝卜、白萝卜砣砣。
大伯是资方经理,但新来的公方经理兼党支部书记把他单人独马地派到边远山区,去为贫下中农流动服务,美其名曰“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进行思想改造”,只有月底回县城缴营业款、领材料,才能在家里住上两晚。
我那时才10来岁,在四牌坊小学读书,家住在城中心安子街35号,每天下午放了学,就背上小背篼,穿过长长的红壁头巷子,跑到四方井和堂兄堂妹们一起,去武城山上偷解放军种的瓜菜。
环城公路上面,一条土路斜斜地爬上武城山顶。路两边,圆滚滚的鹅卵石铺山盖岭,漫漫阔阔。无数的洋槐,就从那密密麻麻的石缝中倔强地伸出头来,汇聚成郁郁苍苍的树林子。我们一帮半截子娃娃们常常跑到林子里去打干柴,捉大头蝈蝈。春天里,一串串的洋槐花开了,满坡一片雪白。洋槐花是好东西,生吃,凉津津的,还带甜味儿,拿回家去用包谷面或是红苕面揉成团子,上笼蒸熟,又香又糯,那就成美味佳肴了。
后来,解放军也饿得受不了,就发扬南泥湾精神,打起了武城山的主意。千军万马军歌嘹亮地开上山,放火烧了大片大片槐树林子,将鹅卵石掏捡出来垒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埂子,再把埂子里的土挖松,种上了各种各样的瓜菜杂粮。
解放军到底是兵强马又壮,人多,粪也多,庄稼做得连山坡上的农民都眼红。解放军还派工兵在半坡上挖了几口大鱼塘,喂了许多鲢鱼草鱼。每到傍晚,就往塘里扔青草、菜叶、牛粪。鱼儿浮上水面吃食时,就看见满塘黑黝黝的脊背在奔窜,就听见“啵儿啵儿”嘈嘈的一片抢食喋水声。
解放军把武城山坡变成了“米粮仓”,四方井、南安街,还有我住的安子街上的老百姓全都占得地利之便,很快打上这“米粮仓”的主意。每天背着背兜,在山坡上四处游逛的人起串串,和解放军打起了游击战。可解放军在坡上到处砌起了“干打垒”房子,专门留有战士像守护重要军事部门一样守护着庄稼地,老百姓也不太容易得手。
解放军还在山坡上建起了养猪场和马棚,那是我们每天必去光顾的地方。尤其是太阳正炽的中午,猪场的战士吃过饭,刚进小木屋睡午觉,我们便从齐胸高用鹅卵石砌就的围墙上翻进去,蹑手蹑脚地摸到煮猪食的大锅前,用背篼将锅里的猪食捞起来,也不怕烫,背起来转身就是一趟。猪食可是好东西,里面有不少煮得倒生不熟的红苕,黄豆、包谷,胡豆哩!马棚里同样充满了属于我们的快乐,只要饲养兵刚往槽子里撒过精饲料,早就候在棚子外面的我们这帮小毛贼就偷偷地溜进去,将精饲料洗劫一空。到了每年三至六月马发情的旺期,我们就趴在马棚地上,手里拿着弹弓,观察雄马身体的明显变化,只要看见原本四条腿的雄马变成了“五条腿”,我们抬手就是一枪,中弹的雄马不仅立即将多出来的那条腿倏地收缩回去,重新变成了四条腿,而且痛得来拼命甩动马首,前蹄乱刨,仰天长嘶,有时甚至将马槽拉翻在地。
我们到武城山上摘野菜,鹅儿肠、米浆草、五朵云、奶豆芽、凡能入嘴的全不放过。瞅着无人的当儿,就象耗子似地飞快溜进解放军的菜地里,狠着胆儿偷。萝卜白菜、南瓜茄子、红苕包谷、番茄芋头,见啥偷啥。
大哥罗学全从不上山,他脑子特别好使,把书读得很好。有时忙中偷闲,也去东门外图书馆把一摞摞砖头般厚重的书借回屋,读得如痴如醉。书读多了,他也提起笔,学着写诗歌,写小说。每次吟诵诗作时,长声吆吆,前仰后合,就象发神经一样,后来居然还在文化馆办的小报上发了两首!如此一来,大哥在四方井、南安街,乃至于江津城中都有了些儿名声,既能把秦琴弹得象泉水叮咚,又能把小提琴拉天得花乱坠,声声入耳,还能把文章写得珠玑生辉,如锦似绣,这样的大才子,还能不让人倾心仰慕?
每天清晨,天刚发白,大哥就坐在井台边高高的黄桷树根盘上读书,或古文,或诗歌,声音琅琅,抑扬顿挫,煞是好听。来担早水的邻居,就无比崇敬地仰望着大哥。虽然听不懂他读些啥,但众人都知晓他嘴里吐出来的是文化,学问大着哩!便一片声地夸赞他读得精神,读得响亮,读得气派。大哥脸上于是神彩飞扬,有时勃发了兴致,便拿那眼珠子威风凛凛俯视众人,口中骤发一腔叫唤:“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”
众人顿时惶惶,以为读书郎嫌他们吵扰,发了脾气,赶忙陪上个笑,各自担着早水,匆匆离去。
大哥很清高,看不起家里这一窝贼,但每顿吃脏物,他却敞开肚皮,决不比贼们吃得少。
四方井的人对解放军是既感谢,又抱怨。因为他们在武城山上开荒种地,大家才有机会晚上到武城山上去“摸夜螺丝”(四方井人对偷瓜窃菜的通俗叫法),多少能弄到些充饥之物,填塞一下空落落的肚子。而且还在大规模的偷——有时是抢行动中,自发地涌现出了南安街曹筛筛,安子街韩二哥这样偷瓜窃菜的著名团伙头目,威镇一方的绿林好汉。两人都被尊称为“扫南(瓜)总司令”,每天晚上行动时,总司令背大背篼,我们这帮半截子娃娃,全背小背篼,在总司令身边前呼后拥,威武出行。
自古英雄出少年,我们安子街的扫南总司令韩业康韩二哥,论年龄不过十五六岁,却已经成为10来岁的罗学蓬和同伴们心中崇拜的偶像。二哥远比南安街的扫南总司令曹筛筛重义气,孚人望。自从开始率领我们和武城山上的解放军打游击战开始,他便充分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领导能力。他组织我们采取集体行动,有主有次,有调虎离山,有迂回接应,有敌后穿插。更重要的是,每次偷回来的战利品,除了重奖有功之臣,其余的一律平分,所以韩二哥的威望,远远超过了南安街的曹筛筛。
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