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2017年,作者采访92岁的杨克华老人后合影)
解放江津时发生的事······
——一位老太太的口述实录
庞国翔
2017年9月25日,我在江津七贤街吴永富先生家访问了他92岁高龄的母亲杨克华老太太。几天前我在街头偶遇吴先生,他说他母亲不久前已过世。我顿生伤感,于是整理出当年采写的这篇“口述史”,让今人了解一下解放江津时的点点滴滴······
——题记
1949年11月28日江津县城解放了,我虽然现在92岁了,但对解放那两天发生在我村我家的事仍记得很清楚。那时我家住在江津县城对岸的一个叫长面坡的山顶。我儿子吴永富那时才两岁,他也算是命大福大。那天,一颗手榴弹从房顶落到我家床上,床下的锅儿都被炸破成三块,但床头上的吴永富除了满身是柴灰土灰外,丝毫无损——这个真吓人呀!长大后他很勤奋,也有出息。他今年已70岁了······
江津县城对岸长江边上有一长长的陡坡,当地人叫它长面坡,它又叫雷家坡,因有雷家人住在这里。以前这里属江津县杜市里二都一甲,后来属江津县德感乡中渡村。我们家就住在长面坡最高顶上的小坪上。站在家门前的土坝上,可清楚地看到长江和对岸的县城。
11月28日下午大概六七点钟,对岸的江津县城响起了几下枪炮声,接着就有许多解放军开进县城。一会儿城墙上就飘起了红旗。我们后来听说县城是和平解放的。
县城解放了,但是县城对岸我们这地方还没有解放。前两天从巴县白市驿方向又开来了一支松松垮垮的国民党部队,军容不整,纪律很差,看得出长官感到非常慌张。他们一到我们这地方,就去占下面长江边的码头和一些民房。我们家是制高点,前面又有一个小土坝,下面是长江,对面县城,所以他们就占了我们家。
(2017年,作者正在采访吴勇富)
我男人叫吴汉城,大我11岁。还有我公公吴清云,婆婆吴李氏。还有我大女儿吴永芳和才二岁的儿子吴永富。国民党军队将我家占据后,使得我们全家无法居住。全家五六口人就挤在一小间破旧的小房内。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穷凶极恶,我们全家人都很害怕。
后来,我们才听他们的一个小军头说,他们的最高司令长官是胡宗南。他们占据这里是为了防止对岸江津县城里的解放军打过长江来。他们就在这里挖战壕,在我们的房前坝上架着机关枪,对着下面的长江码头和对岸的江津县城。
因为要打仗了,村里的男人都跑出去躲。留下的多是老人小孩和像我这样带着奶娃的妇女。我们这儿离江边的中渡街较近,百姓常去赶场。这几天街上的观音庙正办庙会,参加的全是十里八乡的老太婆和中年妇女。因为我家被国民党军队占了,我男人吴汉城怕被拉去当伙夫,就早早地偷跑到中渡街,换上衣服混在参加庙会的这些老婆子和妇女中。
国民党部队到达中渡街时,见五个像妇女的人在街边挑水。走近一看,原来是男的。于是向天打枪,将这五人五花大绑抓到了部队。这几个人就被抓去当兵。他们的名字我还记得几个:谢相林、周树清、曹树林······
国民党兵还宣布戒严。叫所有百姓呆在家里不准外出。村上有个叫萧胖子的人,他老妈住在附近的南岸中学,他住在中渡街,他担心母亲,就去看她,被国民党兵开枪打死,鲜血流了一大滩,肖家老少哭得很伤心。
不想在第二天,这灾难也发生在我们家。
11月29日天还没有亮,从江津县城鲤鱼石下面的江面上,斜着向对岸划来了几只小木船,靠近了我们这边的狗守岩。这地方不是渡口,没有国民党军把守。我一个叫肖克仁的表弟正在这里的江边钓夜鱼。他看见有背着枪的人在悄悄上岸,就明白是县城的解放军在过江,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躲了起来。当时即将垮台的国民党进行反面宣传,说共军从江津县城打过长江后,要杀人放火······
天亮时下起了小雨。渡过长江的解放军就对长面坡发起了进攻。此时仍有解放军在用小船过江,过了江的就往长面坡边打边冲。上面的国民党军慌慌张张地往下面打机枪。但下面的解放军往上冲得很快,国民党军往后一节节地退,但仍不停的向下投弹和开枪。
我家在制高点上,这里又是战壕。我在门口看到国民党军与下面的解放军进行猛烈的对射,国民党军中不时有人倒下,我心里害怕极了。
因为天下雨,国民党军挖的战壕里有湿泥和积水,于是,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到我家,恶狠狠地对我公公说:“快将屋里的竹席子抱来垫在战沟里!”公公不愿意,磨磨蹭蹭的。军官又恶狠狠地说:“快点!快点!哆哆嗦嗦干嘛?”公公只得抱着竹席嘴里骂着走出来,但他又不走了,又骂。他还说:“你们打死我可以,但不能打死我的香火脚脚呀——”突然一颗子弹打入公公右边的太阳穴。他血流如注,立即倒地······婆婆立即奔跑过去,抱着公公大哭起来。
国民党军这时正准备逃走,他们丧心病狂,临逃时来了一番乱扫乱炸。我这时正跑过去看公公,突然一颗手榴弹落到我家的房顶后,掉到屋内的床上。“嘣——”的一声,将床下的铁锅炸成三大块,而床头的二岁孩子吴永富除全身是灰尘外,没伤到一点。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我简直被这场面吓坏了,只得又回头赶快去抱孩子。这可是吴家的独丁丁呀。这时,又一串子弹从我右眼飞擦而过,我眼前一花,感到钻心的痛,右眼什么都看不到了。我一阵踉跄,差点倒地。但我扶着土墙,用左眼一看,右眼的眼珠都打出了。我始终抱着孩子不松手,这是我们吴家的根呀!
国民党军甩掉一些东西,全都朝永川、成都方向逃跑了。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。我婆媳俩、还有大女儿吴永芳、儿子吴永富全都哭了起来。
解放军上来了,他们察看一下这里的地形,一部分继续前追,一部分打扫战场。他们很和气,叫我们“老乡”,他们见我们怕得发抖,就客气地说:“老乡,我们是解放军,我们不会伤害你们。你马上到下面德感的医院去治眼睛,那是我们的战地医院,免费的······”
我公公死了,我眼睛被炸伤了,我家房屋被炸穿了······我们一家人惊魂未定。但也有不信邪的,居然这时还有长面坡上的几个村妇,来我们院坝和院下土坎捡子弹壳,居然捡了好几筐。
这天下午,长面坡、中渡街、九龙场、德感场等地宣布解放。在中渡街做观音会的我家男人吴汉成得到噩耗,哭天哭地跑回来。在乡亲们的帮助下,我家在中渡街租了一副棺材,请了做观音会的十几个和尚来我家做了道场,就草草地办完了丧事。
不久,乡公所、村公所就来了土改工作队。我的右眼伤医好了,但从此我的右眼失明了。虽然没有明显的伤口,但每年开春,右眼处总有些隐隐作痛。前些年我到海南岛疗养,在机场过安检门,每次都会发出“嘟嘟嘟”的报警声,他们说我身上带有金属片等危险物品。后来经医生检查才发现我右眼里留有弹片······
1953年,我们村回来一个叫谢相林的人。他曾是解放军战士,回村后他还当上了村党支书。他就是解放的前一天,在中渡街被国民党军抓去当壮丁的。他随这支国民党部队由重庆逃向成都,途中在郫县参加起义。后来他参加了解放军,因表现优秀又入了党······
来源:上游新闻 (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、江津区作协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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